作者:吴树鸣
老田头田厚德下葬那日,天空灰得如同浸透了陈年的脏水,低低压在村子上头。送葬的队伍沉默地蜿蜒在田埂上,脚下的泥泞吸吮着鞋底,发出沉闷黏腻的声响。田家老二田卫国,跟在棺木后面,胸腔里堵着的不知是悲伤,还是别的什么更沉重的东西,看起来沉闷异常;老大田保家晕乎乎的,不时抬手扶扶脑袋,那多年的高血压整得他常常发晕,此刻显得比悲伤更真实地压垮着他。老三田守业和他媳妇任月娥走得稍快,那簇新的衣服在灰扑扑的人群里格外扎眼,仿佛不是送葬,倒像是赶赴一场期待已久的邀约。
秦岭北麓的关中丧葬事情,一般都是全村出动协助当事村民安葬已故老人,人多手齐,很快就把老人下葬完毕。坟头的新土带着湿润的凉气,纸钱刚刚燃尽,灰烬打着旋儿升腾,又被细雨打湿,沉沉地落回地面。人群开始松动,低语声像解冻的溪水般流淌起来。老三媳妇任月娥的嗓音最先拔高,尖锐地穿透了雨幕:“咱达咱妈都走了,这身后事该理理清楚了!”
她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,瞬间激起了涟漪。大哥田保家身旁的媳妇王兰兰立刻接上了话茬,声音又大又亮,仿佛在空旷的打谷场上吆喝:“对对对!老屋这宅基,这老秤……还有咱达攒下的那点棺材本儿,总得有个说道!”她边说边用粗糙的手指向老屋的方向,指尖几乎要戳破那层湿冷的空气。她的目光灼灼,里面没有哀伤,只有一种近乎饥饿的、对实物的急切渴望。老三守业没说话,明确表示出支持态度,站在媳妇任月娥身边,目光也落在那栋低矮的老屋上,像在估量一件等待拆解的旧机器。
展开剩余92%田卫国站在人群边缘,雨水顺着发梢滑进脖颈,冰冷刺骨。看着嫂子、弟妹们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算计,一种深重的疲惫,比连日守灵的倦怠更甚,沉甸甸地淹没了心脏。老屋屋檐下,老田头生前不知擦拭过多少遍的那杆老秤,在蒙蒙雨雾中泛着幽暗的铜光。那秤星,是老田头浑浊眼底最后一点清明的印记。
老田头咽气前的光景,历历在目。他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卫国的手,喉咙里像堵着一把粗粝的砂子,声音嘶哑断续:“卫国…那杆秤…屋檐下…看好…” 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卫国,仿佛那杆秤里藏着比命还重的交代。卫国用力点头,泪水砸在他嶙峋的手背上,他像交代完了重托,也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,手缓缓松开,眼睛却固执地睁着,望向门口的方向,直到最后一息。
老田头的叮嘱,像一枚烧红的铁印烙在老二儿子卫国心上。那杆秤,不只是称量五谷的器具。它悬在老屋的檐下,像一颗沉默而固执的心,秤量着这个家几十年的岁月和人心。
大哥保家是高血压,艰难勉强侍弄着几亩薄田。嫂子王兰兰,嗓门永远比灶膛里的火还旺。她眼睛里永远是看到老人闲着,不是喊老人帮她把晒场的谷子翻一翻,就是让把猪圈里的粪起了。那次卫国回家,撞见王兰兰正对着倚在门框上咳嗽的妈高声数落:“光知道坐着喝粥喘气,喂个鸡都挪不动步了,养着吃白饭的!”
卫国听得心头火起,正要开口,却瞥见墙角码着整整齐齐的二十斤新米袋子——那是卫国上个月托长途车司机老张捎回来的。灶台上,还有卫国寄回的、尚未拆封的蛋白粉罐子。妈碗里的,却只有照得见人影的稀粥。卫国默默走进屋,放下手里刚买的肉和药,那沉甸甸的药盒落桌的声音,似乎也没能打断王兰兰那持续不断、理直气壮的抱怨声浪。
老三守业除过日常作务农作物,就是出去给人家做些手艺活计,日子本是挺滋润的。可他和媳妇任月娥,仿佛生来就认定父母和兄弟是他们取之不尽的金矿。平常里父母身体好时,把个孩子随时随地塞到他们怀中让照看,老人的的咳疾重了、腿疼走不了,肺炎疼得下不了炕了,守业两口子就像住在另一个世界,也不来,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、发生。多次都是邻居看不过眼,一个电话打到卫国的手机上:“卫国,快回来看看吧,你达咳得整宿整宿睡不着,脸都憋紫了!”“你妈摔了,躺地上半天了,喊你大哥三弟家都没应声啊!”
卫国的工作在上百公里外的城市,但家中的急报像无形的鞭子,一次次把卫国抽回这泥泞的村庄。每一次匆匆赶回,推开老屋吱呀作响的木门,看到的景象都像钝刀子割肉——不是达蜷在冰冷的炕上,咳得撕心裂肺,痰盂里是带着血丝的浓痰;就是妈蜷在炕的另一头,胸口疼得气都喘不上来,眼神浑浊地望着屋顶的椽子。屋子里弥漫着病痛和一种被遗弃的、陈旧腐朽的气息。
“大哥,咱达这咳不对劲,得赶紧送县医院!”卫国抱起轻飘飘的父亲,急得声音都变了调。
大哥保家搓着手,一脸愁苦地蹲在门槛上:“卫国,哥知道…可…可这季苞谷刚种下,买肥料的钱还欠着账呢…过阵子,过阵子收了粮,哥一定…” 他高血压头晕扶着墙,着急说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,不知是为父亲还是为自己。
路过的守业走进门来,漠不关心地说:“达的病都是老毛病,忍几天自己就好了”。说完刚准备走人,他媳妇任月娥过来了,她漫不经心地倚着门框磕着瓜子,眼皮都不抬一下:“就是,现在看病多贵!咱达咱妈这把年纪了,扛扛就过去了呗,别动不动就送医院,净糟蹋钱,我们可没有钱啊!” 瓜子壳轻飘飘地落在泥地上。看到这几个,卫国一肚子气,不想让父母感觉老了没有人管而伤心,咬紧牙关,不再看他们。背起父亲,搀着呻吟的母亲上了自己的小车,驶向雨后泥泞不堪的村道上,赶往县城医院。保家追出来几步,头晕的厉害,最终只能扶着土墙,徒劳地喊:“卫国——,老人病你尽管给治疗,…钱…钱哥有了就给你寄去!”守业准备出门干活计去,发动摩托的轰鸣声,轻易地盖过了他大哥那虚弱无力的尾音。
数十年,两个老人数十次住进医院治疗,缴费单像雪片一样飞来。保家许诺的“粮钱”永远在“下一季”。守业总有不需要为老人掏钱看病的“理由”——不是永远看不见父母有病,就是说父母有老二给交的村民医保,国家给报销,老二就花费不了啥钱。他永远是站着说话不腰疼。父母是农民,就算有老二卫国主动给交的农村医保,但由于医院许多规定,什么门槛费、不能报销医药费、急诊不能报销,医院级别不同,报销比例不同,三打五除二,实际报销下来没有花费出去钱的一半,就这还不算照顾病人请人护理费。老三守业完全是一副父母病你老二也罢,老大也罢,你们应该出钱给老人看病,你们当哥的给我老三弄了个啥?那姿态父母、兄弟上辈子都欠他的,就是只有自己不赡养父母才是天经地义的。有次父母看病好了从医院刚回到家,老三媳妇任月娥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,她的声音格外响亮:“二哥,不是我们不想管!咱达咱妈偏心,就是爱你、爱老大,当初分家那点东西大都贴补给老大了,给我们只有一点点,你虽然啥也没有拿家里的,可是你在大城市风光,我们泥里刨食的容易吗?现在老人有病了,你就该你多担待!” 仿佛我离乡工作,倒成了亏欠他们的原罪。
唉!听着她的话,卫国哭笑不得,在心里感叹:认知不同,岂能与之计较?常常,父母住院不光卫国要付医疗费,究竟谁来照顾病床上的老人,成了卫国第一大愁事。孩子在城里上班,自己也要上班,尤其母亲,晚年每年都有几次住院,谁来照顾老人住院治疗,愁的才四十五岁的卫国头发一捋一捋往下掉。
有次母亲住院,卫国望着缴费窗口排起的长队,捏着手机,屏幕上一亮,是守业发来的他一家人在县城新开的游乐场坐碰碰车的照片,笑容灿烂。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浓烈刺鼻,各种异味使卫国难受欲吐,他只能忍受,心里暗暗难过:摊上这种兄弟,是上辈子欠了人家的。卫国沉默地刷光自己的工资卡,再用信用卡默默填上透支的额度。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,是爹娘的命,也是压在卫国肩头沉默的山。那杆悬在老屋屋檐下的老秤,它称量的何止是五谷?更是人心那看不见的分量,轻飘得令人齿冷。
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拉着卫国的手,对他说:“娃,妈和你达心里都清楚,没有你硬抗着看病,就没有我们的命了。我娃,妈和你达都知道,你心善,人亏天补,你看你娃长得多帅,都是小伙了,工作又好,啥都顺利,这就是老天爷对你们的恩赐”。慈祥、和善的卫国母亲,仅在她的最后一年中,反反复复,就在县城医院先后住过九次医院,老人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,于那个冬季的中午,在卫国把他从医院拉回家半小时后,伴着冬季第一场飘雪就驾鹤西游了。走的时候很平静,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、极淡的弧度。她最后的目光,望着卫国,也长久地停留在门外的屋檐下。
母亲走了五年后,卫国的父亲老田头是在一个没有星星的深夜去世的。那晚,油灯的光晕在他枯槁的脸上跳跃。他异常清醒,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卫国,枯枝般的手紧紧攥着卫国的手,力气大得惊人:“卫国…那杆秤…屋檐下…看好…” 喉咙里像堵着破风箱,嗬嗬作响,“…老祖宗的规矩…秤…不能歪…” 他反复念叨着,目光里是沉甸甸的托付和一种无法言说的痛楚。直到卫国重重地点头,应承下来,他才像是终于了却了天大的心事,长长地、无声地吁出最后一口气,攥着卫国的手,慢慢松开了。眼睛却固执地睁着,空洞地望向门外无边的黑暗,望向那杆悬在屋檐下的老秤的方向。
坟头的新土还带着湿气,纸钱的灰烬在细雨中挣扎着腾起一点黑絮,又迅速被雨滴摁回泥里。送葬的人群还没完全散开,低低的议论声像田埂下解冻的暗流,开始嗡嗡作响。任月娥的声音第一个拔高,尖锐地撕破了短暂的静默:“咱达咱妈都入土为安了,这身后事总该理理清楚了吧?”她往前挤了两步,新做的呢子外套在灰扑扑的人群里格外刺眼。
王兰兰立刻像被点燃的炮仗,粗大的嗓门炸开来:“就是!老屋这宅基,这老秤……还有爹娘省吃俭用攒下的那点棺材本儿,总得有个说法!亲兄弟明算账!”她粗糙的手指直直戳向老屋的方向,仿佛那不是家,而是一头等待宰割分食的牲畜。
保家可能因为连日的辛劳有些疲惫不堪,看起来眉头紧锁,嘴唇嗫嚅着,似乎想说什么,最终只化为一声含糊的叹息:“唉……”头晕的让他半个字也吐不出来,只能徒劳地张着嘴。
守业站在他媳妇旁边,没说话,只微微点着头,目光像铁钩子一样,牢牢钉在那扇熟悉的、此刻却显得格外疏离的老屋木门上,盘算着里面每一件可能值钱的家什。
卫国站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,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发流进脖颈,激得人一哆嗦。看着眼前兄嫂弟妹们眼中那赤裸裸的、毫不掩饰的贪婪,一股深重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,比这冰冰的冷雨更刺骨。心口那块自从达妈病后就一直压着的巨石,此刻沉得几乎让他喘不过气。疲惫,一种浸透了骨髓的疲惫,无声地蔓延开来。
卫国深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味和纸灰味的冰冷空气,拨开还在帮忙收拾东西的助劳乡亲,径直走向那座低矮的老屋。吱呀一声,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。门轴干涩的呻吟,像一声迟暮的叹息。
屋里光线昏暗,弥漫着一股陈旧的、混合着药味和尘埃的气息。卫国目标明确,径直走到墙角的杂物堆旁。那里胡乱堆放着些农具和破旧家什。他俯下身,用力拨开一个豁了口的破箩筐和几捆蒙尘的柴禾。灰尘腾起,在昏暗的光线里飞舞。终于,露出了那杆静静躺卧着的旧秤。
秤杆是深褐色的硬木,油亮中透着被岁月摩挲出的温润光泽。秤砣是生铁铸的,沉甸甸,冰凉刺骨。秤盘是黄铜的,边缘有几处磕碰的凹痕。卫国弯下腰,小心翼翼地把它整个拿了起来。木质的秤杆握在手里,冰凉而沉重,带着一种奇异的、沉甸甸的质感,仿佛握着的不是木头,而是凝结的岁月和未尽的言语。
卫国没有回头去看身后跟进来的人群,抱着这杆老秤,一步一步,稳稳地走出堂屋,重新站到那低矮的屋檐下。雨水顺着瓦檐滴落,在脚边的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。
保家、王兰兰、守业、任月娥,还有几个尚未散去的亲戚,都跟了出来,围拢在屋檐前的小空地上。王兰兰和任月娥交换了一个疑惑又带着点不耐烦的眼神。
卫国沉默着,在众目睽睽之下,解开了随身带来的那个半旧的帆布提包。这个包,无数次往返于城市和故乡之间,装过药,装过营养品,装过给爹娘买的新衣,也装过一张张医院的缴费单和透支的信用卡账单。
卫国从包里,先拿出几个老人没有来得及吃完的药瓶。塑料瓶身被磨得发白,标签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。接着,又拿出几个还未开封的药盒。最后,是厚厚一沓单据——村上诊所的、乡镇医院的、县医院的、省城医院的,白色的、淡黄色的、粉色的,边角因为反复的摩挲和折叠而磨损卷曲。卫国沉默着,把这些东西——那些空药瓶、未开封的药盒、厚厚一叠的医疗单据——一样一样,仔细地、庄重地,放进了那只黄铜的秤盘里。铜盘发出轻微的、金属的碰撞声,在寂静的雨檐下显得格外清晰。
“卫国,你这是弄啥哩?神神叨叨的!”王兰兰终于忍不住,扯着大嗓门嚷道,一脸的不解和嫌恶,“快些说正事,分家当!”
任月娥撇着嘴,尖声附和:“就是!拿这些破药瓶烂纸片出来干啥?晦气!赶紧把爹娘留下的钱和房契拿出来是正经!”
卫国没有理会她们。踮起脚尖,手臂用力向上举起。那秤杆顶端的铁钩,终于稳稳地勾住了屋檐下那根凸出的、被雨水浸得发黑的椽子。黄铜秤盘悬在半空,微微晃荡着,里面盛着的药瓶和单据,无声地昭示着一切。
“爹临走前,”卫国的声音不高,甚至有些沙哑,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,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,清晰地穿透了雨幕,“就指着这屋檐,反反复复只叮嘱一句话:‘看好那杆秤。’”卫国顿了顿,目光缓缓扫过大哥茫然的脸,扫过嫂子、弟妹们不耐烦的神情,最后落在老三守业那闪烁躲避的眼睛上,“爹说,这是老祖宗的规矩,秤,不能歪。”
“啥老祖宗规矩?啥歪不歪的?”任月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,声音陡然拔得更高更尖,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恼怒,“田卫国!你别在这儿装神弄鬼打哑谜!我们不吃这套!赶紧把爹娘攒下的钱拿出来分了是正经!”她涂着廉价口红的嘴唇快速开合,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冰冷的秤盘上。
她一边尖声叫着,一边猛地向前冲了一步,似乎想伸手去抓那悬着的秤盘,仿佛那里面真藏着什么金银财宝。就在她靠近的瞬间,手臂不经意地狠狠撞在了晃荡的秤杆上!
“哐当!哗啦——!”黄铜秤盘剧烈地摇晃、倾斜!里面的药瓶、药盒、厚厚的单据,瞬间像决堤的洪水,倾泻而出!塑料药瓶砸在潮湿的泥地上,发出空洞的闷响;药盒翻滚着散开;那一沓沓颜色各异的医疗单据,如同被惊飞的惨白鸟群,呼啦啦散开,有的被雨水迅速打湿,粘在地上,有的被风卷起,狼狈地贴在墙角、柴垛上,甚至沾在了王兰兰那双沾满泥巴的旧花鞋上。
“哎哟我的娘!”王兰兰下意识地惊叫一声,看着脚背上那张湿漉漉粘着的缴费单,上面“田厚德”的名字和后面一串触目惊心的数字清晰可见。她像是被烫到一样,猛地抬脚想甩掉,动作又急又笨拙。
“败家玩意儿!慌什么!”她一边狼狈地跺着脚,一边习惯性地对着散落一地的药瓶和单据数落开了,仿佛在骂一堆不中用的破烂,“看看!看看!弄这一地!尽是些没用的东西!光知道糟践钱!这些药丸子,金贵得跟啥似的,吃了不也还是走了?白瞎钱!”她撇着嘴,弯腰嫌恶地用两根手指捻起脚边一个滚满泥的空药瓶,仿佛那是极其肮脏的东西,“活着的时候就是个药罐子,光会花不会挣,临了临了,还留下这满地狼藉……” 她絮叨着,随手就要把那空药瓶往旁边的臭水沟里扔。
“没花钱?” 卫国盯着王兰兰那只即将甩出的手,声音不高,却像淬了冰的钉子,一下子钉住了她的动作,“你手里那个空瓶子,是进口的靶向药,一瓶,一万二。”卫国的目光转向地上那些散落的单据,“这几张,是咱达在省城大医院化疗的费用,三万三。那几张,是妈在县城医院住院多次几个月的结算单,七万八。还有那些白的、黄的,是这些年零零总总的住院费、检查费、药费……少说也有三、五万”。
每一个数字报出来,都像一记冰冷的锤子,砸在潮湿的泥地上,也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。保家的头晕的更弯了,头深深地垂下去,几乎要埋进胸口。守业的脸色开始发白,眼神慌乱地在地上那些沾满泥泞的单据上扫过,不敢与任何人对视。任月娥张着嘴,刚才那股泼辣劲像被瞬间抽干了,涂着口红的嘴唇微微颤抖着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,只剩下一脸惊愕过后的茫然。
王兰兰捻着药瓶的手指僵在半空,像被冻住了。她低头看看手里那个小小的、沾满泥点的塑料瓶,又抬眼看看卫国,再看看地上那些散落的、承载着巨额数字的纸片,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,最后只剩下一种难以置信的灰白。她那总是理直气壮的大嗓门,第一次彻底哑了火,只剩下粗重而急促的喘息,在寂静的雨檐下格外清晰。那只捏着“一万二”空瓶子的手,微微颤抖起来。
“爹娘活着的时候,”卫国的声音在冷雨里显得异常平静,却带着千钧的重量,“你们看不见他们的病痛,看不见他们碗里的稀汤寡水,看不见他们寒冬里炕头的冰冷。你们只看得见这老屋能值几个钱,只看得见达妈箱底可能压着几张票子。”卫国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,逐一扫过保家低垂的头颅,扫过守业躲闪的眼睛,扫过王兰兰灰白的脸和任月娥失魂落魄的神情。
“咱达指着这杆秤,咽下最后一口气。” 卫国抬起头,望着屋檐下那悬挂着的、微微晃动的老秤,“他说,老祖宗的规矩,秤不能歪。这秤杆上刻的星子,是北斗七星主生死,南斗六星管福禄,” 卫国的手指缓缓拂过秤杆上那些历经岁月磨蚀、却依旧清晰可辨的星点刻痕,“还有这三星——福、禄、寿!缺一两,损的是福!缺二两,折的是禄!缺三两……” 卫国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厉色,“那是要短命的!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仿佛有一股无形的、冰冷的风贴着地皮卷过。王兰兰猛地一哆嗦,手里那个小小的、沾满泥污的空药瓶再也捏不住,“啪嗒”一声,掉落在脚边混杂着药片和湿透单据的泥泞里。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,却像砸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。
“分家!分家!”任月娥像是被这细微的声响惊醒了,又像是被某种巨大的恐惧攫住,突然歇斯底里地爆发出来,声音尖锐得变了调,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哭腔,“这破秤!这破屋子!俺们不要了!都给你田卫国!都给你!俺们就要钱!把俺们那份钱分出来!俺们这就走!这就走!” 她像是要逃离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,猛地一低头,不管不顾地朝着悬在屋檐下的那杆秤撞了过去!目标直指那悬挂着沉重秤砣的秤杆!她要毁了这杆让她心惊肉跳的秤!她的动作太突然,太猛!旁边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!
“兰兰!”守业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骇的呼喊。
“咔嚓——!”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断裂声!不是秤杆!是任月娥头顶那根早已被岁月和雨水悄悄蛀空了内里的椽子!就在王金花撞过去的刹那,那根朽坏的椽子,承受不住秤砣骤然下坠的力道和她这猛力一撞,竟从中齐刷刷断裂开来!断裂的椽子带着沉重的秤砣和秤盘,如同被斩断的沉重叹息,轰然坠落!
“啊——!”
“妈呀——!”惊呼声、尖叫声瞬间炸开!断裂的椽木、沉重的铁秤砣、黄铜秤盘,裹挟着里面残留的几个药瓶和单据,朝着任月娥的头顶和肩膀狠狠砸落!
千钧一发!离得最近的守业,不知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,他猛地向前一扑,身体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速度,一把将呆若木鸡的任月娥狠狠推开!
“砰!哗啦——!”沉重的秤砣和断裂的椽木重重砸在守业刚才站立的地方,溅起大片浑浊的泥水!黄铜秤盘翻滚着,发出刺耳的摩擦声。秤砣深深陷进泥地里。散落的药片和单据被泥水迅速浸透、污染。守业因为用力过猛,和任月娥一起重重摔倒在旁边的泥水里。任月娥被彻底吓傻了,瘫坐在泥泞里,脸色死灰,嘴唇哆嗦着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,只是惊恐万分地看着那深陷泥中的秤砣和断裂的椽子,仿佛看到了地狱的入口。
保家和王兰兰早已被惊得张大了嘴,缩在屋檐下的角落里,抖得像风中的落叶,脸上毫无人色。
卫国站在原地,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流下,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——断裂的朽木、深陷泥中的秤砣、翻滚的铜盘、散落泥泞的药片和单据,还有泥水里瘫坐的、呆滞的兄嫂】弟妹。那杆象征公平与良心的老秤,终究是以一种惨烈的方式,完成了它最后的称量。断裂的秤杆静静躺在泥水里,秤盘倒扣着,像一个沉默的问号。保家挣扎着想从泥水里撑起来,头晕的让他闷哼一声,又无力地跌坐回去。王兰兰依旧瘫着,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深陷泥中的铁秤砣,仿佛魂魄都被那冰冷的铁块吸走了。守业和任月娥瑟缩在屋檐的阴影里,惊魂未定,连大气都不敢出。
冰冷的雨丝似乎更密了,无声地织着一张巨大的网,笼罩着这片死寂的狼藉。泥水混着散落的药片,在地上蜿蜒出污浊的痕迹。一张被泥水浸透大半的医院催款单,恰好被风吹到守业脚边,上面“陈厚德”的名字和后面一串冰冷的数字,在昏暗中刺着他的眼。他猛地一哆嗦,像被火燎到,慌乱地移开目光。卫国弯下腰,沉默地拾起那断裂成两截的秤杆。深褐色的硬木断口处,露出里面同样被岁月侵蚀的、疏松的木芯。秤星依旧清晰,北斗、南斗、福禄寿三星,在湿漉漉的木头上幽幽地泛着微光。指尖拂过冰凉的断口,一种尖锐的痛楚和巨大的虚无感,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。
卫国蹲下身,开始捡拾那些散落在泥泞里的药片。白色的、黄色的药丸,沾满了污泥,有些已经碎裂。卫国一片一片,仔细地挑拣出来,擦也不擦,就放进倒空的药瓶里。塑料瓶壁很快就糊满了泥浆。接着,是那些浸透了泥水的单据。他一张一张,小心翼翼地,试图将它们从泥里揭起。可它们太脆弱了,稍一用力,边缘就碎裂开来,那些冰冷的数字、医院的红章,在污浊中更加模糊不清。我的动作很慢,很专注,仿佛在完成一件无比神圣的仪式。
保家看着卫国,看着那些沾满泥的药片和破碎的纸片被卫国一点点收拢。他扶着头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,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、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。他猛地低下头,用那双布满老茧和泥污的大手,死死捂住了脸。浑浊的泪水,混着冰冷的雨水,从他那粗糙的手指缝里大颗大颗地涌出来,砸在身下的泥水里,溅不起一点声音。他肩膀剧烈地抽动,那常年被重担和头晕压垮的身体,此刻在泥泞里蜷缩成一团,抖得像一片深秋的枯叶。
老三守业和媳妇任月娥看着大哥无声的恸哭,看着卫国在泥水里沉默地拾捡。任月娥涂着口红的嘴唇哆嗦着,想说什么,最终只是更紧地抓住了守业的胳膊。守业的脸色煞白,眼神复杂地在断裂的秤杆、痛哭的大哥和泥水里那些破碎的纸片间游移,最终,那目光定格在卫国手中那个糊满泥巴、装着脏污药片的空瓶子上。他似乎很清楚,得赶快离开这里,再这样下去,说不准老二还要他自己和老大家各付出大几万医疗费呢!想到这里,他像是被那瓶子烫到了,猛地别开了脸,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算计,只剩下一种空茫的、巨大的恐慌和茫然失措。
雨,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,敲打着残破的屋檐,敲打着沉默的村庄,也敲打着院子里每一个泥泞中失魂落魄的人。屋檐下,曾经悬挂老秤的地方,如今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、断裂的椽子茬口,突兀地指向灰暗的天空,像一个无法愈合的巨大伤口,无声地昭示着某种永远的分量。那断掉的秤杆,静静地躺在卫国的脚边,秤星在泥水里,幽幽地亮着。
2020年正月十五于西安新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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